念
七.初成
没再折回家，张云雷特意从路上雇了一辆马车赶往城西，当马车稳稳当当停在杨氏当铺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。
在门口迟疑了一下，张云雷还是抬脚迈进了这家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当铺。
一进门便有香气扑面而来，张云雷下意识皱了皱眉后才发现这香味居然莫名好闻，直冲门口的柜台里站着一个年轻伙计，正隔着小窗口仔细看着对面人递来的首饰。
一切看起来都和正常当铺没什么区别。
笑意盈盈的送走了上一个客人，小伙计一扭头瞧见了身披鹅黄色斗衣正在四处打量的男子。
"这位客官？"
张云雷闻言转身对上小伙计的眉眼。
"请...请问您要当什么吗？"
在看见张云雷正脸的瞬间，小伙计不自然的怔愣了一下。
从没见过长的这样好看的男子。
鹅黄色的斗衣内是月牙白的锦袍，裁剪得当衬得他身姿清瘦挺拔，如芝兰玉树，光风霁月，丝缎般的墨发高高束起，只用透玉质的发冠箍住，俊秀的脸庞略带几分憔悴，但依旧挂着谦和有礼的微笑。
世上竟真有这般如诗似画的人。
张云雷有些局促的往小伙计眼前走了走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右手食指上的玉戒指，小伙计几乎要以为他是来当这枚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戒指了。
"那个...我不是来当东西的...不对...我应该也算当东西..."张云雷皱眉想了想，"请问这儿的掌柜的在吗？"
大概美人儿总是更容易让人心生怜惜，小伙计愣了愣，依旧笑着对张云雷柔声道，"在下就是掌柜的，您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与我说。"
张云雷心里清楚这都是那些商人的惯用伎俩，总不能真把自己的画像贴墙上等着人去骚扰吧？多半都是这些心腹或手下帮着打点，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再禀报给自家主子。
但张云雷的这件事还真就非得面见他们主子。
想了想，张云雷压低了声音对小伙计说，"我姓张。"
他在赌上回杨九郎那句"你来就能见到我"的真假。
小伙计一听立刻将原本关着的另半扇小窗口打开，伸长脖子看着张云雷，"公子可知我家主子的名讳？"
张云雷点点头，用手指在面前窄窄的桌台上写了个"九"。
"张少爷。"小伙计疾步从柜台走出来站在张云雷眼前屈了屈身，"我家主子已吩咐过，您来了可直接见他。"
未等张云雷反应过来，小伙计打量了一下门外伸手敲了敲柜台后面一扇不起眼的窗户，总共敲了三下，里面并无人响应，但小伙计依旧转身对张云雷点点头，"张少爷，请。"
轻轻一推，张云雷才发现原来那扇不透光的窗户下连着的竟是一扇门！
小厮被拦在了门外，小伙计依旧一副温和的模样，"张少爷，我家主子只许了您一人进入。"
咬了咬下唇，张云雷冲小厮摆了摆手，"无妨，你且在外面等我吧。"
有求于人，总不好一上来就顶撞。
微微弯腰进入房间，当他彻底看清了内部模样的时候，张云雷忍不住张嘴惊叹了一声。
淡淡的檀木香飘在空气里，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，房间正中的梨花木桌案上磊着各类名人书贴，隐约还能瞧见厚厚的账本，数十方宝砚和各色笔筒整整齐齐的罗列在一旁，角落里站立的高桌上摆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，里面随意插着初冬将盛开的几支红梅。
再往里倾身打探，张云雷看见左边最尽头处竟是一张丝蔓雕花的床榻，墨绿色的床帐懒懒散散的坠在床边，更添几分旖旎的色彩，透过之前看见的窗户往外瞧，看见的居然是一番上好的景色，假山，小池，凉亭，红梅，一切的一切都与张云雷原先想象的大不相同。
谁能想到这小小的一家当铺里容纳的竟然是这番光景！
适应了一会儿，张云雷转身大体打量着这间规格堪比皇亲国戚的屋子，心中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商人多利啊！
"云儿！"
张云雷一惊，看着从房间另一头突然冒出来的人发呆。
"看什么呢？"
杨九郎笑着走到张云雷身旁，凑近张云雷的脸也跟着往他发呆的方向看。
"啊？"突然反应过来的张云雷被吓得连连后退，"我我，我没看什么！"
杨九郎愣了愣，随即哈哈笑了起来，"我又不会吃人，你这么怕我作甚？"
"谁，谁怕你了？"
张云雷挺了挺身板儿往杨九郎身边靠了靠。
"我，我今天来其实是对杨公子有事相求。"
"与我不必这样客气！"
杨九郎随意的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，又招呼着张云雷也坐下来，抬手给他倒了杯茶。
"叫我九郎就好！这茶你尝尝，昨儿家父从好友那儿才得来的好茶，我讨了一份来，可稀奇着呢！"
能不稀奇吗？昨日西境才上贡的雪茶，说是新研究出来的品种，品如其名，如若泡以清晨干净的雪水则香气更令人称奇，刚冒出嫩尖儿的第一批便入了宫了，目前为止世上仅此一份。
这样的好茶王上当然不会想到自己这庸碌的九儿子，杨九郎是从太子那儿得来的。
太子名杨木尘，虽是二皇子，但却是王后所生的嫡亲皇子，与王后那尖酸刻薄城府深沉的模样大不相同，杨木尘平易近人胸怀家国，又素来与杨九郎亲近，杨九郎能顺利长大除了凭借自己装傻充愣的好本事，再有就是靠这个二哥了。
在宫中除了自己的亲母后，杨九郎最信任和敬佩的就是这个二哥，念川未来的国君心怀仁慈有勇有谋，这是所有百姓的福分。
太子争气则家国有望，尽管后位上的人不老实，却丝毫不影响王上喜爱这个好儿子，有什么稀奇物件儿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，这回西境雪茶刚上贡，扭头王上就拨了三分之一赐了杨木尘，又拨了三分之一赐了夏贵妃，剩下的才算王上自己收入囊中。
而收到赏赐的杨木尘又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最疼的九弟，一股脑儿的把王上赐的雪茶原封不动的都送给了杨九郎。
这才有了张云雷现在手上捧的这杯茶。
尽管满腹心事，但无奈张云雷这人的确喜茶，再加上这茶的成色似乎自己真的从未见过，想了想张云雷还是低头小啜了一口。
"好茶啊！"
只一口张云雷的眼睛便亮了亮。
"那是自然。"
杨九郎支着下巴看着眼前眯着眼咂嘴的人。
"你很冷吗？"杨九郎用下巴指了指张云雷身上披的斗衣，"我觉得我这屋子已是很暖和了，你若还是冷我喊人再生盆碳来。"
"啊？我不冷不冷！"张云雷忙拉住要起身的人，"我只是来的匆忙忘了脱了。"
说着张云雷解了颈前的盘扣脱下斗衣，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椅子上。
杨九郎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张云雷的动作，嘴角又微微扬起，"云儿不是说有事儿找我吗？"
"哦对。"暂时不去计较称呼问题，张云雷正了正身子，"我，我来典当。"
"当什么？"
"当...我也不知道当什么，总之你若帮了我这个忙，多少银子我都给的起。"
杨九郎的手轻轻摩擦着盏边，"你知道的，我这儿是当铺，没有一上来就说要给我银子的道理。"
"换而言之，当铺就是个一物抵一物的地方，你想让我帮忙，自然该有同等价位的付出，这个付出也可以被称为典当，等事儿完了，付出才可以终止，但你可要考虑清楚，如果你不是单纯的典当物件儿，这付出可不一定是后期能补偿回来的。"
张云雷抿了抿嘴，依旧点头，"我明白，如果你真的能帮我，只要你要，但凡我有，我一定给。"
看着眼前的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，杨九郎不禁笑出了声，"也不必如此紧张，没你想象的那样可怕，先说说你要我帮什么忙吧！"
略微沉吟了一番，张云雷长话短说，大致将前因后果与杨九郎说了一遍，最后紧张的看着他眨了眨眼睛，"这个忙...你能帮吗？"
从宫里救人可不是开玩笑的，张云雷怕杨九郎一听便反悔了。
杨九郎果然皱着眉思虑了许久，就在张云雷等的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才微微点头，"没问题。"
"没问题？"
张云雷不敢相信的又问了一遍，"你确定没问题？这可是从宫里救人！你若应了你这杨氏当铺可就算是插手了宫里的事儿了！"
"那不然怎么办？"杨九郎摊了摊手苦笑，"那我还是明哲保身好了，这就喊伙计送客如何？"
"诶别别别..."张云雷一下子站起了身，"我，我就问问而已，你若不帮我我就真的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。"
杨九郎笑着耸了耸肩，"所以啊，既然要我帮忙那就别问其他的了。"
"那...作为交换，你要什么？"
"你有什么？"
"啊？"
张云雷被问的一愣，有什么？仔细想想自己的一切好像都是张家赋予的，真问起来张云雷还真答不出来自己有什么。
"我...我好像除了银子，其他什么都没有..."
"可银子也不是你自己的，那是张家的，我说的是，你，有什么。"杨九郎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愁眉苦脸的人，"云儿，你这可不是小忙啊，光是银子恐怕不够，得有点儿你自己的东西。"
"可我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啊..."张云雷一脸挫败的瘪着嘴，"我...我竟没有东西能与你作为交换吗..."
"也不是完全没有。"
杨九郎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。
"什么？"
"你。"
"我？"
"嗯哼。"
张云雷皱了皱眉，"什么意思？"
"就当还你个人情了，算是赔偿我第一次见你的冒犯，你只需...留下来陪着我便好。"
"什么？！"
张云雷一下子跳了起来。
"你你你，你要我留在你身边？！这算哪门子的赔偿？！"
"别着急啊，我说了，这一物抵一物的付出，到了事情完结那天便可终了，你只需陪我到所有事情处理得当便可，也就是说等到你大哥安然无恙回府，等到我这头完全收手收的干净没了后顾之忧，你便能回去了。"
"凭什么？凭什么非要我留下来？"
张云雷依旧警惕的盯着杨九郎看。
"不然怎么办呢？云儿，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，我甚至连要求都没提就直接问你有什么，可你什么都没有。"
张云雷低下头嘟囔，"是这话不假..."
杨九郎又继续说，"总不能让我做亏本生意吧？虽然我已经是亏本了，但谁让我偏偏喜欢云儿你呢？嗐，亏就亏吧！我想着也只有你自己这副身子属于你了，便让你在我这儿留几日权当陪着我了，等事儿一了你还是回你的张府做小少爷。"
看着张云雷有些动摇的神情，杨九郎又叹了口气，"更何况，你在我这儿我难道会亏待了你不成？我那伙计你也瞧见了，对你可是恭恭敬敬无半点暨越。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，这后院所有地方随你逛，你只管在我这儿闷享几天清福，这样的交换你若还是不愿意的话，那恕杨某不能答应了。"
"诶诶！"张云雷急忙拦住已经转过身的杨九郎，"你，你说的也有道理...这样看来我好像确实是很上算的...行！我答应你！但我也有一个要求！"
杨九郎挑了挑眉，这样的情形下这祖宗竟还敢跟自己提要求？
"说说看呢？"
"我得亲眼看到我大哥回来才行！我得确保他安然无恙了才能来陪你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根本没这本事就是在诓我啊？"
杨九郎低声笑了起来，越笑声音越大，仿佛听见了什么无比好笑的事情，"你知道吗？你还是第一个敢质疑杨氏当铺的能力的人。"
张云雷皱了皱眉刚想说话，杨九郎又开口，"好，就依你。等你大哥无恙到家了，你可记得别诓我才是啊..."说着杨九郎突然靠近张云雷，酥酥痒痒的在他耳边呼气，"不然我既有办法让你大哥出来，也有办法让他回去。"
倒吸一口凉气，张云雷迅速后退，"你放心好了，我绝不是不守信用之人。"
"那是自然！"杨九郎又咧嘴笑了起来，仿佛刚刚那个人根本不是他，"我自是相信云儿的！"
不自然的动了动肩膀，张云雷开口，"那...那我就不叨扰了，先走了。"
"等等。"
张云雷转身，"你反悔了？"
"当然不是。"杨九郎眯着眼睛对张云雷笑，"喊我一声九郎听听。"
"我喊不出口。"
"不试试看怎么知道？"
"我不想喊。"
"那不行，就当是你提前付给我的定金，给了才准走。"
"你！"张云雷抬手指了指仍旧笑的一脸云淡风轻的杨九郎，"果然商人多奸！"
杨九郎无所谓的笑着，"过奖过奖，喊吧小云儿。"
深吸一口气，张云雷咬了咬牙，"九...九郎..."
"什么？声音太小了听不清啊，云儿既要喊也得走点儿心吧？"
"九郎！"
"诶！"
"可以了吗！"张云雷气的鼓起了嘴。
"可以了。"
"那我走了！"
刚转身就听见杨九郎一声叹息，"云儿，这个时辰了你要如何回去？没猜错的话，为了避嫌你今日根本没有坐自家马车来吧？"
张云雷一下子顿住脚步，这话说的一点不假，雇的马车估计早就又拉到客回去了，眼下自己还真是寸步难行。
"罢了罢了，我差我的小厮给你备辆马车，一路护送你到家。"
心里是感动的，毕竟要人家帮了大忙到头来还得蹭人家马车，但张云雷面上依旧只朝杨九郎点了点头，"多谢。"
张云雷一出去，在门口等的焦急不已的小厮一下子迎了上来，"少爷您可算出来了，可急死小的了！"
"急什么？我又不会出事儿。走吧，回府。"
"那...那咱这事儿？"
"成了。不过不许与家里任何一个人说，不然仔细你的皮！"
"诶诶诶...少爷放心！我的嘴您还不知道吗？"
张云雷低头笑了笑，带你出来可不就是看上你的口风最严吗？
刚在门口站定，马车就稳稳当当停在了面前。
"张少爷，请。"
张云雷低头看了一眼车夫，一副"我就知道"的表情。
"果然又是你啊！好久不见啊！柯木。"
帽檐下的脸僵了僵，生硬的扯了扯嗓子，"好久不见，张少爷。"
"叫我云雷就好。"张云雷抬手拍了拍柯木的肩膀，"有劳了。"
柯木只暗呼不好，面上依旧沉稳着，"不敢。"
当铺的角落里安静的站着一个人，面无表情的看着门口交谈的两人，只在张云雷抬手搭上柯木的肩膀的时候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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